《一梦三四年》 李维北
我是在《青年文摘》普通版2013年第9期看到这篇小说的,那是我高考前看过的最励志的一篇小说。在网上找了好久才找到网友从《青年文摘》里一字一句打出来的,第三第四部分的分段可能跟原文不太一样。如果你还留着那本《青年文摘》,我想请你把这篇文章那两页拍下来发给我,谢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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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虎最近老是瞌睡连连,被几个老师各种罚站蹲马步都止不住。连带我这个躲在练习册堡垒后看漫画的同桌也随之遭殃。
我和阿虎傻兮兮地被老师罚站在教室外面,十二月的寒风摧残着我们的呼吸道和鼻孔。“好冷。我忘了把手套带出来了,你说我现在回去拿会不会被骂?”阿虎打了个冷战,哆哆嗦嗦搓着手。
身体那么强壮的阿虎怕冷,在我看来也没什么,这家伙空有一副好身体,是个标准老好人。他就像是从火星来谈判的外星人,和我们这些地球人说话总是笑脸相迎,小心翼翼。
“佩服。你去试试啊。”我冷笑是真的很冷,肌肉都要被冻住了。我脱下一只手套丢给他。没办法,讲义气一向是我的软肋。
我家算不上什么美满,比起阿虎来说还是要好太多。他家被外人叫做犯罪世家。阿虎爸被抓去坐牢,阿虎老妈因为贩卖人口还在被通缉,他爷爷是最老的一拨内地古惑仔。最无辜最难过的就是他奶奶了,我印象里是一个沉默老太太,话不多,每天依靠捡废品养活阿虎。
由于阿虎家的特殊背景,所以经常有警察光顾,问这问那,更有一些和他父母沾边的人也会找上门。七岁的阿虎睡眠很差。他想快点长大,能够去上学,就不用待在家提心吊胆了。
某一个晚上,他躺下后睡得很熟。在他短暂的童年里再也没有比这个夜晚更舒适而平静的了。当他模模糊糊清醒时,他十岁了。仿佛一个持续了三年的长眠。
“我不知道怎么给你说清楚。但确确实实,七岁到十岁这段时间我脑子里就像被压缩了,只有每天睡觉的时候,零星片段才会出现在脑子里,家里的、学校的、自己的……你看。”
阿虎挽起厚厚的衣服,露出胳膊上面有一道很深的伤痕,像是刀伤。“我根本记不起这个伤口是怎么来的,邻居说我拿着菜刀吓追债的人,不小心划伤的。”
他苦着脸,把手套还给我,“我就是记不得。就像……那一段时间,我的身体成了出租车,被其他人用了一样。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不一样了。如果以后我不是我,我们还是好朋友对吧?”
我也脱下手套。戴着手套的我们太眷恋温暖,都快忘记,真实的外面此刻是冰冷的,三年不算长,不算短,我老爸用三年混个经理,阿虎认为三年不过是一场梦。这是疑问,是信任,我心里滋味莫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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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午餐时间,教室里只有寥寥几人。我喝着老妈炖的番茄老鸭汤,衡量阿虎和我俩人谁的老爸更差劲。
说句不怕笑的,我没怎么明白我妈为什么会和我爸那种酒鬼结婚。给我取名“大胆”的老爸陈吉勇,早上起来吼着“奋斗”、“努力”什么的,昂首挺胸出了门,晚上回家就醉成一滩泥。
“陈大胆,过来一下。”英语老师------也就是我们的班主任用食指推了推镜框。
“黄虎最近很反常。”他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,“他今天没来学校,打他家电话是停机,老师很担心。”
我脑子里灵光一闪。说:“老师,我也很担心黄虎。能不能让我今晚晚自习请个假,去看看他。”
班主任眉毛扬起来,稍微一顿:“也好,但你要注意,不能耽搁自己的学习。”
我点头如捣蒜。想不到我陈某居然也能成功揣测上意,最主要的是,终于可以正正当当逃一个自习了。
阿虎病躺在床上。阿虎家比较小,他的房间堆满了各种杂志和漫画,墙上贴着巨大的足球海报。
阿婆端来两大碗面,“你也吃。” 阿婆的皱纹在白炽灯光里显得很深。我默默用筷子夹起面条。
“你家电话停机了。”我对阿虎说。
“欠费,月底阿婆有钱了就交。”
“班主任问你,你要请几天病假?不如休养个一周?”
阿虎摇头:“晚了回去就跟不上了。后天我就回学校。”
阿虎语气忽然有点异样,右拳捏紧。“阿婆年纪大了,经常咳嗽。任何事情都有代价,我必须更努力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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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得刚入学,阿虎是个非常有精力,话相当多的人。参加足球队,成绩优秀,外表又阳光,看起来他即将成为学校主角之一。
一切美梦结束在他家传言面前。犯罪世家,多么像笑话的恶毒词语。这是我人生里第一次看到人翻脸就像演戏。所有人都躲着他,怕他,敷衍他,害怕和犯罪世家沾上关系。我老妈是警察,我每天都要听她讲罪犯的故事,我知道部分真相和纯凭想象是两回事儿。
发光青年黄虎变成了落魄青年阿虎,每日看书翻漫画度日,阴差阳错成了我同桌。有次我肚子疼,跑去方便后回来看到阿虎被罚马步,原来我没看完的漫画还在桌上,被老师发现,阿虎站出来代我顶罪。从此阿虎正式成为我的朋友。
阿虎生病时,我同桌的位置照样空着,我和前后聊来聊去,也没人问起阿虎。我翻开漫画书,正看得起劲,被老师打断。“现在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……”
好消息就是要分班了,便于结合各自情况继续学习。火箭班、航空班、普通班,这是三个等级。普通班级别最差,当然前头几人达到火箭班要求也可以申请调班。航空班就高级了,完全是为了攻陷国立顶级大学打造的精英副本小队。分班是大事,轰轰烈烈搞了两天,各班级班主任领人走了。我和阿虎毫不意外分到普通班。
阿虎生病回来就变了很多,像计算机一样每天疯狂
运行着,做作业,阅读。如果说以前他是用七成功夫留有余力在读书,现在就是十二成的超负荷运转。读书狂人阿虎,业余不和我谈漫画和足球了,他似乎也丢失了漫画和足球的天赋。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让我熟悉又情感复杂的影子。放学回家,看着优哉游哉坐在沙发上喝啤酒看拳击比赛的陈吉勇,我心里不爽。平常我会转身不甩他,不过今天例外。我斟酌用词,说:“我有个朋友,最近变得很多……让人不好接受。”我哇啦哇啦把阿虎的事抖了出来。
“反正我不明白,一个人怎么可以变成他以前讨厌的样子。”
老爸翘着腿,长长吐了一口烟:“生在那种环境里,如果我是他,会选择最简单直接的方法,解决问题。这些问题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,阿婆老了,被追债,被看不起。读书是他最适合的选择,他很聪明。”
“但是……”
“没有但是。”老爸冷酷地说,“凡事都有代价,选择了条件一,就不得放弃条件二。不过你不同,我们家有我啊。我在,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,想怎么读就怎么读,你和你妈开心就。”他理了理刘海,朝我露出一个带胡碴儿的中年男人的微笑。选择了条件一,就不得不放弃条件二。就像我点了猪蹄饭,就吃不下牛腩饭。
白天夜晚地读书,为了交换将来一个机会,忍受家庭带来的副作用,是阿虎走入正常人轨道的付出。等价交换,科学家们早就告诉了我们这个世界的真相。
我,有种洞悉天机的错觉。
我知道阿虎可能又一次睡了过去。谁不是一样呢?我们记得那些快乐的时光,把痛苦、难过丢弃在内心厚厚的路面下,记忆回头一看,一路上都是美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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令我吃惊的是,阿虎只用了四个月就冲入班级前三,跳入了航空班。
身边少了阿虎,难免有些不习惯。我也逐渐融入了更多的同学群体,每天插科打诨,偷偷画自己的漫画。偶尔我也会碰到一个方向的阿虎,但无论他还是我,都显得不自在,相互点点头就过去了。一年过去了,两年过去了,三年过去了,时间走啊走,我的自画集都画了五本,唯一没变的就是成绩了。
而阿虎已成了全校传说中的奖学金达人,除了成绩很好很好,其他我一无所知。原来的阿虎睡着了,不知道要睡到哪天。五月天来始热了,夜风是难得的享受。在我面前,很久不见的阿虎朝我点点头。三年时间把阿虎改造得很彻底,以前健硕的身材变得消瘦,也高了,看起来斯斯文文。我们聊着一些有的没的,慢慢前行。
“记得我说的一梦三年吗?我觉得这几年又像做了一场梦,浑浑噩噩,回过头来就成现在的样子了。”
我哂笑:“假如浑浑噩噩也能考个前五,我,就烧高香了。”
他听出我话里的揶揄,有几分尴尬。
走到我家门口了,我顺口邀请他上去坐坐。不过礼貌性问候,他居然一口答应。这回轮到我麻烦了,老爸最近又在跑大单,警察老妈常年不在家,家里只有啤酒。我撕开两袋泡面,打了蛋,开大火烧起来。这么久没见,阿虎不善言辞依旧。我只好主动找话。
“都说你们航空班是精英小队,我们普通班是炮灰组,还说你们有区别待遇?”
阿虎第一次开怀:“没有那么夸张。不过是奖学金的确要多一点。”
“才多一点吗?都说航空班学生都有生价的说法了,各个学校都在挖墙脚。”
他开了一罐啤酒:“有的。不过我没什么兴趣。”
“那你对什么有兴趣?”我内心始终耿耿于怀,不看漫画、不爱足球的阿虎还算是阿虎吗?这个问题似乎把他难住了。
阿虎很专注地想了一下。
“现在就只有成绩了吧。”
对话又停滞了,我趁机去厨房把两碗荷包蛋泡面端过来。“我也不知道怎么说,反正我就想找你说说话。”阿虎叹了口气。
“大胆。”这是他这么久第一次像以前般称呼我,“你知道在我们这里,一个人一个月要用多少生活费吗?最少要四百块。”
他往碗里放了大量的辣椒酱,光是味道就让鼻子想打喷嚏。“以前我不知道这些啊,全是阿婆在管。后来她病了,必须躺在床上,什么都要我来了。那个月我们就剩下两百块了。当时阿婆又生病,吃不下饭。她在我耳边念,希望我可以好好学习,做个好人。我以为她要死了。”
阿虎不看我,大口吃面。“我就想,至少在她死前满足一个愿望吧。至少这个我可以做。”“那是最难的时期。我进了前五,拿了三百块奖学金,加上阿婆的低保,我们有钱了,不用挨饿了。阿婆看到我的成绩单,身体一天天恢复了。”
阿虎大口喝下辛辣的面汤,鼻涕眼泪齐出。“知识就是力量。我第一次觉得这个东西是对的,没有那三百块,我根本无法想象。”他喃喃自语,“都说我读书厉害。我要养活自己,我要给阿婆买药,我要那些奖学金。我怎么不厉害,我又怎么能不厉害?”
我说不出话来。假如要内向的阿虎开口求助,那会让他多无助?那三百块,留住了阿虎仅剩的骄傲。这家伙还不到十八岁啊。这一刻,我几乎看到他和我老爸的影子合二为一。我突然明白了。
强迫自己,是为了自己重视的人能够不用在强迫自己,我父亲如此,阿虎也是如此。面对磨难,他们飘亮地给出了答案,不被理解也不要紧。他当时不告诉我这些,由于男子汉的自尊心,也因为他想要能和我不用亏欠的相处。男子汉的世界里,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。
阿虎从牛仔包里翻出一根尺子模样的东西。折叠几下,成了一个画框。“送你,希望你能早日有自己的画展。”我接过这个阿虎亲手做的礼物。一口气说出积压在心底的秘密,阿虎整个人也亲松了许多。“谢了。”他站起来,走到门口,“走了。”我点头。“等下。”我丢给他一罐冰啤酒,他稳稳接住,朝我遥遥举杯。我也举起啤酒,笑了。
时间在变,阿虎在变,我也在变,所幸坦诚未变。有些事情在未准备好之前,不如睡一觉,哪怕三三年。等你想好了,总会有人愿意坐下来听一听 。
强迫自己,是为了自己重视的人能够不用在强迫自己。
我当年也很喜欢北北的这个短篇,一直以为是在小说绘上刊登的……
hhh,可能是作者写得太好,以至于好多刊物都刊载了~
每每回来阅读都会觉得很感动,陪自己从初中到硕士到工作的好文章。